◎    李奕明

       這幾天正是葉子由綠變黃的時候，台北的秋天是明朗多姿的。

       回憶一九四九年的秋天，中國正經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。那一年父親三十五歲，俊芳姨父帶著姨母，外加母親及我們兄妹四個小孩，一夥總共七人，從一個城市逃到另一個城市，父親也隨政府往南方撤退，最後大家終於相聚在廣州。當全國易幟接近尾聲時，我們二家人同時登上美軍登陸艇，來到台灣。我們先在中壢租了一年房子，全家便搬來台北，到今天為止我足足在台北住了五十五年，當時年青力壯的父親，今年正好九十歲。而我已是退休的眼科醫師了。

        一九五○年蔣總統復職視事。父親接到國防部命令任職聯勤總部航空測量隊上校副隊長。

       父親雖然官拜上校但並沒有分配到官舍，只好與隊上官兵一起向上級單位反映，爭取宿舍，結果只是商借了一塊省政府的地，在那裡，大伙自己搭建了簡陋的克難房子，剛來台北的那段日子軍公教人員的生活，一般而言是很艱苦的。父親說貧窮無所謂，只要全家平平安安在一起，沒有戰爭，沒有逃難就好了。沒想到過了五年，台海還是發生了戰爭，那一次戰役驚動了全世界，那就是一江山戰役。

       一江山是浙江外海大陳列島中的一個一點五平方公里大的小島。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八日，中共首次以陸海空「三棲」作戰方式，派七千名兵力展開全面的攻擊，而國民政府的島上守軍只有七百二十名。在歷時六十一小時十二分鐘狂烈的戰火之後，四千多名中共的官兵戰死，七百二十名國軍官兵也全部陣亡。指揮官王生明和大陳長官最後的通訊是 「現在敵人距我只有五十公尺，我手裡有一顆給我自己的手榴彈。」

       一江山戰役迫使美國與中華民國簽訂了共同防衛協定。協定簽訂那天，父親很高興的對我說「奕明，我們家終於可以過安定生活了，台灣至少可以安定五十年。」

      一九七二年五月，蔣經國先生出任行政院長，在行政院長任內，他推動了台灣十大建設，許多軍職人員加入了十大建設工作，父親就是那時候投入十大建設，成為石門水庫水利工程師，他在石門水庫服務了十八年，升任簡任技正。一九七九年他自石門水庫退休後轉入民間公司，中興顧問工程社工作，仍為水利工程師，先後參加規劃翡翠水庫工程設計和監造工作，因此他工程師的生涯又延長了幾年，直至六十八歲才自水利工程界退休。退休後與母親定居於紐約法拉盛市。

      十大建設迅速的推動了台灣的經濟成長。我們家的生活當然也因此改善。我們家將克難房子拆除重建，父親親自設計監工，一幢三十幾坪的磚造平房終於完成，我們終於有了一個像樣的家。有大門、有圍牆、有一個小小的花園，記得住克難房子的時候，夏天像烤爐，雨一來，屋裡也滴滴答答下個不停。遇到颱風只好到附近中正國校避難。來到台灣我們偉大的母親還不忘增產報國，最小的妹妹出生了，我們家多了一位本省人。現在我住的大廈約六十坪，回想以前一家七口擠在三十多坪的平房內感覺上實在太擠，但那種熱熱鬧鬧，和樂融融的家庭氣氛，在我們兒女長大成人，各奔東西之後，便再也感受不到了。老屋對我而言充滿了回憶，小學、中學都是在那裡居住的。記得小時候，夏天一到，台北氣候悶熱得嚇人，那個年代，很少家庭裝冷氣，尤其颱風季節一到，更是叫人全身濕黏的受不了。然而當入夜越深，將竹躺椅搬到院子來，仰頭望著星空，涼風吹拂著卻是無比涼爽。我還記得中秋夜，父親講的有關月亮的神話，最後警告我們不可以用手直指月亮，因為月神會將孩子的耳朵割下來。

       一九六○年我自師大附中畢業，同年我離開老家住進醫學院宿舍。在師大附中我唸的是實驗班，普通班是傳統的三三制，初中三年，高中三年，而實驗班是四二制，初中四年，高中二年，高中二年是文理分組，我唸的是理組初中可直升高中，初中考進後便一口氣唸六年，原以為搭上順風車，一口氣可以進入台大，沒想到年少輕狂的我終於嚐到敗績，大專聯考考上私立的中原理工學院物理系，班上三分之二同學都考上公立大學，考上私立對我而言等於是落榜。當時高中生的口號是﹁來來來台大，去去去美國﹂。我的夢碎了，完了，幸好我同時報考了軍事聯考，考上了國防醫學院醫學系的公費生，當時本地生不能唸自費，而公費生需服務十年才能自行開業，有了這項規定，我認為頗不合理，父親看我悶悶不樂，便與我有幾次深談。他認為從前台灣人的出路只有幾個，要嘛，學醫當醫師。要嘛專攻法律，畢業當律師、法官。他接著又說，即使我唸了自費的醫學院，畢業後經過住院醫院、總醫院，專科醫師的訓練，部隊服務二年的時間，差不多也要十年，最後我想通了，從此向醫學路上邁進。

       如今眼科一走三十年，父親當年的話，還記憶猶新。我們家的女兒們是有福的，父親雖然從小在農村生活，有著傳統的中國思想，但他中學唸的是教會學校，成年後受到教會的影響很深，雖然，沒有到國外留學，但西方那些自由、民主，男女平等的思想，他是具有的。因此我們家沒有重男輕女的觀念只要功課好照樣有機會出國留學，也許是天意吧！我沒有到美國留學，但兩個妹妹圓了留學夢，一個拿到碩士，一個拿到博士學位。

       平常父親不打球、不打牌、不抽煙、不喝酒，似乎沒有特別嗜好，但他喜歡看書旅行。今年九月十二日才剛從上海回紐約，我問他累不累？他說不累，感覺上自己只有八十歲。他為什麼喜歡旅行呢？其實理由是很簡單的，就是他希望自己多認識一點這個世界，因此希望自己不但能讀 「萬卷書」也能走「萬里路」他又說，這是一個多彩多姿的世界當你看的愈多，你的眼界和心胸就開放得愈大，愈能了解包容世界上一切的人、事、物――因為到了那個時候，你就會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 「醜」與「美」，也沒有絕對的「好」與「壞」，而且世界一直在變化――沒有什麼叫做「不可能」的事，十幾年前，中共鄧小平主政的年代連宋兩位主席去大陸訪問是不可能的事。但到了今年春天，胡錦濤先生當家，他有了新的思維新的政策，連、宋大陸行，終於成功了。父親很有自信的說， 「三通」大有可能在幾年內實現。

       在我六十剛過初老之時，父親還健在未遇見風樹之悲，對我們子女來說，也算是一種幸福吧！回憶父親一生，才知道他對我影響之深。今年是他老人家九十歲生日，為人子女除了高唱那首生日快樂歌外，我們更應該唱那首 「感恩的心」，感恩的心，感謝有您，花開花落我一樣會珍惜…。

二○○五年九月十八日中秋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