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知道的陳槃先生◎萬紹章

       傅斯年、沈剛伯、董作賓、李濟、錢穆、郭廷以、梁敬銲等幾位前輩接續作古之後,在台灣的中國歷史學者寥若晨星。不意,碩果僅存的占史學者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陳院士,以感冒轉至肺炎,經臺大醫院盡力救治,終於一九九九年二月七日謝世的噩耗傳出,當然引起學界的極大震驚。

       陳院士,字,廣東五華縣人,清光緒三十一年 (一九0五)乙已三月初二日誕生,自幼嗜學,因家道中落,賴親朋資助,得入廣東大學。不久,校名改稱國立中山大學,戴傳賢、朱家驊兩位為正副校長。當時戴傳賢北上,中山大學由朱家驊副校長實際主持。傅斯年任文學院長兼國文、歷史兩系主任所聘吳梅、顧韻剛、羅莘田、沈剛伯、羅庸、陳述 叔、古層冰等,都為一時鴻儒。繫淹兄(其時筆者剛考入大學,學識懸殊,何能稱兄道弟,只以偶爾同室聽課,並為行文方便,冒昧稱呼)之成就,其來有自。繫淹兄大學畢業,入語言歷史研究所(即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前身 )任助理員,若干年後,遞升為「終身」研究員,由此發紉。維持來台研究員「終身」特例之過程,頗為不易。筆者由於行政責任,應該說明作為本文之插曲。中研、院成立於一九二八年,按其人事管理,慣例:凡研究員成績優良者,得為「終身」職,以杜研究人材之外流。而政府遷台後,規定公務員之限齡為六十五歲。筆者曾受命向總統府及行政院高級主管觀面 (面對面)磋商, 希望維持內規,大陸來台的研究員,仍得為「終身」職,並經公文往復陳情,以期安慰資深研究人員的工作情緒,保障眷屬的生活;多方溝通歷七個月,終於洽定折衷辦法:中研院專任研究員,除比照國立大學教授外,凡在遷台之前聘任者,得依內規審定為「終身」職。於是,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得適用此項特殊辦法之專任研究員計十二人,連同植物研究所一人,綜計十三人,截至一九九八年十二月,逝世者十一人,一九九九年春藥廣兄病故,目前健在者僅一人。

      上述筆者之大學經歷,敘及曾在廣州之中山大學,偶爾與繫淹兄同室聽課,時為一九二九至一九三一年,嗣後免試轉學南京中央大學畢業,免試之原因,由於筆者在中山大學之成績|譯文兩篇,當時承傳斯年院長批交中山大學語言歷史研究所輯刊分期登出,為藥廣兄及語言學人丁邦新院士所目擊,無須贅述:並此說明。

        兄的性格,偏於內向型,不苟言笑。但據研究所好些同仁說:他在學術討論會中,興之所至,便會挺身而起,侃侃而談,甚至長談一個小時,不喝一口水。可測知繫淹兄在台大文學院兼課三數十年,受益的弟子何止三千人!繫淹兄持身廉介,不妨以數據證明;中研院籌組代表團參加多項國際學術會議,綜計達六百七十次,代表由各大學及相關學術團體,相關公營事業推出,代表人數,平均每次以三個人計算,總數為兩千人 ,筆者在職期間,曾仔細檢視 (檢視近於遊戲,中研院沒有實際的選擇權)代表名單中,不識外文者也有,「門外漢」也有,而兄從來不要求參加 ,無願以公帑享受國外旅遊。這是持身廉介的一斑。

       兄終身從學,在更學方面,固見蔚然的成就,足以傳之百世在文學方面,同樣有燦爛的表現。只以故院長朱家驊治喪一事為例墓誌銘、告臉文、啟靈文、告窘文等等,莫不出於兄的高明手筆限於篇幅,只鈔錄墓誌銘如下:

「朱公諱家驊,字駱先,浙江吳興人也:生於民國前十八年農曆四月十五日。德國柏林大學哲學博士、中央研究院院士,早年教授北京、中山兩大學並兼系主任,先後長中山、中 央兩大學。累官至浙江省政府主席、,教育部長。交通部長、考試院副院長、代理中央研究院院長。艱屯之際,出任行政院副院長;政府改組,受聘為總統府資政。平生致力國民革命,復歷參要職,游升至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秘書長,調任組織部長,國史黨編自有傳。粵維我公,器識弘深,姿度醇懿,柢節厲行,忠幹貞固。遂乃表率群流,起衰救敞,熙載奮庸,出膺專寄,盡籌碩畫,高瞻遠視,綱紀斯張,庶績咸理,政成教被,勛華懋哉,光復匡濟,四海望公,景命不俟,享年七十,以民國五十二年元月三日,壽終寓邸。於是中外震悼,總統明令褒揚,飭終令典,優崇至矣。陽明山公墓兆城已營,將於五月十五日,奉公遺體,竅多於斯。同人等永慕長懷,羞共議刊勒,甄述哀榮,庶鴻烈休光,傳於來葉。

銘日:於皇我公,誕膺英哲。篤學勉行,左右提絮,人倫物望,維公作程,懷珍抱寶,乃心治平,高翻博綜,慈惠柔嘉,日新盛德,光輔國家。穆穆我公,淵淵其膺,特進崇隆,勞謙思敬。群凶禍國,毀其憂傷,長圖大念,在莒不忘。靡膽安仰,曾不愁遺,佳城藐玉,勵豈為私,終其逾貧,後來誰紹,垂世無窮,鏘洋焜曜。

中華民國五十二年五月十五日,治喪委員會同人敬立:門生陳繫拜撰」。

   這篇碑文,當時見於報載,朱氏後人掃墓,常看到拓碑的痕跡,至今不減,足見世人對繫淹兄作古文章的欽佩,對朱氏一生功績的景仰。

       淹兄的持身廉介,可以數據作旁證:遷台以來,中研院籌組代表團參加國際學術會議,總計達六百七十餘次,代表人數,每次平均以三個人計算,總數為兩千人――筆者在職期間,曾檢視由學術團體(大學及學會)所提出的代表名單,其中「門外漢」也有,外交程度落差者更不少;而繫掩兄從來不要求參加,就是不願冒取公帑,作國外之旅遊。

    追憶一九六二年二月廿四日下午,中研院院士會議,選舉第四層院士的那一幕:經三次投票,選出任之恭、梅貽琦、程毓淮、怕實義、李景均、陳槳、何廉等七人為第四層院士。當時,筆者正在收拾選舉票,瞥見會議主席胡適院長拍拍老院士朱氏的肩頭。微笑地說:「‥‥他三思指繫淹兄(是廣東來三思指中山大學)的啊!」老院士也微笑回答:「唔,不錯,真不錯‥。」

    誰料,繞過一年,那位老院士竟撒手人寰,而新院士做了老院士墓誌銘的執筆人。

       兄著作等身,因終身投入歷史語言研究所,當然以治古史為宗旨,但亦以同樣喜好的舊文學為道具,兩者同有悼煌的成績。已出版的專書多種,舉其螢瑩大者如下:左氏春秋義例辨、大學中庸今釋、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撰異,不見於春秋大事表之春秋方國考,漢晉遺簡識小七種,古纖緯研討及其書錄解題舊學舊史說叢,澗莊文錄等等:論文散登於國內外文史雜誌,不可勝數,亦經整輯發行;均為世人所爭誦。

總統頒與陳院士的褒揚令,敬錄如下:

「中研院院士陳,資賦穎秀,因學力行。早歲卒業廣州中山大學,從傅斯年、顧韻剛等諸儒遊,習古文史,治學精微,為時所重。旋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,潛心盲動,積學益進,獲聘兼第一組主任。初治春秋左傅,考證詳密,引徵瞻博,繼治古識緯學。於載籍中離合經史者,爬梳理紛,使古識緯深入學術研究之門;復於兩周史地暨秦漢簡帛考釋,索隱鉤沈,折衷至當。嘉惠學子,聲華鼎盛。嗣膺選中央研究院院士,克盡所學。建樹益多。兼任國立臺灣大學文學院教授,春風化雨,教澤溥施。曾榮獲中山學術著作獎及行政院國家科學委員會傑出研究獎,盛譽揚輝,楷模昭代。綜其生平,盡捧學術,獻力文史,碩學鴻儒,群流共仰。遽聞磕逝,趁悼殊深,應予明令褒揚,用示政府崇禮宿學之至意。」

       兄一生勤於治學、授教、復經兩度流亡,幸得元配魏夫人甘願留鄉,侍奉長者,續配曾夭人亦賢淑,盡力家務,因此沒有內顧之憂。後輩們都能善承家庭教育,國內外學校教育,一個個奮發上進,揚聲於社會,回饋於國家。故人地下有知,必然安心了!

(本文轉載自中外雜誌第八十七期)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回首頁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回上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