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里尋夫記◎繆培基夫人遺作

繆培基夫人溫德莉女士(1905-1999)父法國籍,母瑞士人。幼年隨父母赴英,定居倫敦,在市立音樂專校習小提琴。曾在大戲院樂隊工作。後自組三人弦樂團,常應邀在英國高層交際場合演奏。一九二一 三年在倫敦與繆培基結婚。二五年隨夫回國,住武昌咯咖山國立武漢大學。日本大舉侵略中國,揭開八年抗戰序幕。祠偕夫赴廣東服務省政府。兩載後,在雲南省徵江縣國立中山大學(由廣州遷去)教課,並取得中筆民國國籍。一九四0年繆氏辭中山大學教席,赴陪都重慶任中央海外部專門委員。因敵機瘋狂轟炸,住宅被毀舛乃往香港寄寓。繼日軍佔九龍半島,進香港,繆夫人身陷虎口而難逃脫。四二年始搭輪船去廣州灣,轉坐肩輿回重慶。費時二十八天之久。途經粵、桂、黔、川四省,越崇山,遇溪谷,跨汀澗,稻風沐雨,飽受艱辛。
吾人閱讀本文,可見一位異國女性在抗戰時期生活之艱辛與其本人之堅貞及勇氣。
 

繆夫人一九九九年七月十一日因心臟衰竭在美國俄勒岡州逝世。本文係其生前口述,由繆氏筆記。
 

繆培基大使於民國三十三年開始任外交部禮賓司幫辦,曾服務駐外使館有年,任駐德軍事代表團團員。在駐黎巴嫩大使任內退休。
 

一九四一年八月抗日戰爭已滿四周年。中國沿海港口被日本海軍封鎖,禁止外輪出入。武器彈藥及各種物資斷絕進口。其陸軍已佔據廣州、武漢,正圖打通粵漢鐵路。又在廣東欽州灣登陸,進陷南寧,空軍濫炸昆明、成都、桂林、柳州。欲以恐怖手段削弱中國軍民的鬥志.。已向德軍投降之法國維施政府復讓日本進兵入越南,阻絕中越間運輸。
 

在此艱危形勢下,國民政府急需開闢雲南至仰光的陸地交通運輸路線,以確保抗戰所需物資之供給。為此
目的。首先要與緬甸政府(英國屬地)取得連繫,乃組織「中國友好訪緬團」作初步接洽。在外交部長郭泰袂主持下,政府派蔣夢麟為團長,曾養甫副之,團員有杭立武、羅家倫夫人,雲南省財政廳長繆雲台,中國國民外交協會謝仁釗,中央海外部專門委員繆培基。全團七人於四一年八月廿八日由重慶飛仰光訪問一周,商談雙方合作問題。稍後,國民政府派曾養甫為代表駐緬甸,著手建築滇緬公路,為中國後方唯一對外交通運輸大道,支持抗戰。
 

國民政府各機關一九三八年八月四日由漢口遷至重慶。此腹地山城自然成日本空軍猛烈攻擊的主要目標。敵機少則數十架,多則一百餘架。經常飛臨上空,不分晝夜,投彈無數,炸燬公私房屋、建築、工廠、平民死傷難於數計。
 

我夫婦住重慶市養花溪兩層樓的西式房屋樓上,有新式水廁,原為德國軍事顧問的宿舍。我們與女作家謝冰心夫婦各有臥室一間,客廳共用。芳鄰梁寒操先生公館在斜對面一棟洋房。蒙梁夫人黎劍虹女士特別愛照,讓我們每天前往分享午晚兩餐而得免自炊。
 

八月中間某夜,大雨傍陀,我們屋頂一堆灰瓦被敵機投彈爆炸力震動而飛散,尚未修補,致雨水流入。二人張開雨傘抵禦無效,整夜不能合眼。只聞下面一片泥牆開始倒塌。大廈將傾,不可再住。我夫說:他正在準備飛往仰光,完成使命,無時間去尋找房屋居住。主張我去桂林暫時安置,待他訪緬回來解決住所問題。我無 他法,只好同意。即請海外部代訂客機座位,準備動程。
 

桂林是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將軍眷屬住地。(長官部設韶關)張夫人劉景容女士於一九三二至三五年陪夫來英考察,寓居倫敦時與我們相識。嗣後不斷通信,四一年夏間寄函邀我去桂林暫避日機轟炸。所以,登機起飛時感到與舊友重逢的愉快。
 

上午十一時飛機降落,按地址往張公館。抵步後,巧遇張夫人開門出外。她說:「我的親戚要來我家住,我不能招待你。」說完就走了。我在客廳坐下,等候半小時,不見張夫人回家。再等半小時,仍無蹤跡。看鐘已是下午一時四十五分。我向張府女傭:「是否有午餐?」她答:「張夫人吩咐我,要你先把錢給我,我才可買東西給你吃。」我聽了大吃一驚。膛目不能言。心想:既請我來,我今來了,竟這樣對待我,是朋友嗎 ?好在我帶有培基好友孫冶公和夫人黃波拉(黃紹破的姪女)的住址。我立即打電話告他們。孫先生馬上趕來,替我提衣箱和小提琴,同往他們家。聽完我申述。他們異常驚詫,且說:「這事聞所未聞,不是對待朋友之道,更不是中國人待人的道理。」
 

孫宅狹小,不便久留。想起我的學生在香港有住宅,可能給我協助。乃於一星期後由桂林飛往九龍,女生麥芬妮把我安置在英國「牛津會」(oxford Group)所辦的招待所。供給食宿,雅潔清靜,至感舒適。容易過了三個月。
 

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,日本空軍突襲珍珠港,爆發太平洋戰爭。日機炸九龍啟德機場,陸軍由深圳向粉嶺推進,英守軍向九龍撤退,企圖保衛香港島。日機散擲傳單,勸居民投降。九龍半島人心惶恐,紛紛收拾行李向香港奔進。我亦其中之一。招待所一位英人幫我提衣箱和小提琴步行至尖沙咀碼頭。我搭輪渡過海往麥芬妮住家託庇。十二日敵軍佔九龍。十四日進攻香港島,十八日登陸,廿日與英守軍巷戰。廿五日聖誕節港督楊慕琦正式向日軍獻劍投降。
 

是時香港全島商店一律閉門停業。公共汽車、電車停駛,市街一片蕭條如鬼城。居民紛紛逃走,里竺攸以重價僱港內平底小艇駛往廣東無日兵駐守的海岸登陸。
 

從芬妮家的愉園步行至市中心,需時約三十分鐘,無事不出門,亦無物可買。一家大小四口,連我共五人。每日三餐靠沙丁魚罐頭送飯下肚。因無房間給我,柢能用餐桌作床,蓋毯一張過夜。日軍佔領港島後,芬妮家中經常有日兵一名荷槍駐守飯廳。他不會說英語,只能用手勢向我索火柴抽香煙,我也用手向桌旁讓他去取。這位兵哥並未向我非禮,我猜想他是受過教育的知識份子被徵召當兵,派往外國服役的。
 

我日夜苦思如何逃出這敵兵佔領的孤島,又如仲能回到山川遠隔的重慶。首先:需要證明我的身份;其次:需要輪船可搭。
 

關於第一難題,我把隨身帶來的中國護照,寫有「繆培基夫人」的字樣,恐怕被敵方發現時對我不利,為
安全起見,我把護照放在洗澡房內浴盆底下。但必需持有文件證明身份。日本已對英、美宣戰,對法國仍為友邦。惟有向法國總領事館求助。我從愉園芬妮家步行至市內法國總領館要費四十五分鐘,走得筋疲力竭。領事勸我不可單獨在市街行走,因日本水兵滿佈島上,極不安全。又告:領館不能發護照,只可給我通行證(Laisser Passer)。說完,就給我一張通行證。至此,證明身份的問題解欽了。
 

關於第二難題,如何獲得脫離苦海的工具,卻是萬分困難的事。自日軍佔領後,香港與重慶的電報和郵政完全斷絕,我夫妻不知彼此生死,無法匯款接濟。手頭所有的錢不足用來僱小艇夜間潛逃。縱使能僱小艇至廣東海濱,登岸後如何到重慶?又是不知。
 

我每天徒步去市中心和碼頭,把這些問題在腦裡旋轉,眼看海面,得不到答案,走得滿身大汗,鞋底將破,不能再穿。香港此時既無東西可買,亦無小店補鞋。又增加了行的問題。
 

一天上午我循大街向市內走去,腦裡千思萬想,外形無精打未,低頭緩步。希望如中國人所說「天無絕人之路」是真的。忽然,一位男士從對面人行道橫越大街,跑到我面前,叫一聲:「Mrs.MIAO」,我舉頭一看,原來是我夫在倫敦唸書的同學鄧君(全名不能記)。睽違八載了。顯然在港商界服務。我驚喜得一跳。他問我:「美How are you?錢夠不夠用?」我答:「不好,身上錢不多。」他說:「不要憂慮,我明天帶錢給你。」次日上午鄧君踐諾,果然是一把鈔票。我看是港幣,告他我需要國幣回重慶用,他說:「沒關係,明天我換成國幣帶來。」翌日,他給我大約三百元國幣,港九淪陷後,每人為自己。無人肯借錢給別人。鄧君友誼深厚,見危伸手,仁心義氣,慷慨解囊,誠令我感激萬分。
 

感謝上帝賜給我得到避難的住所,法國總領事館的通行證,和回重慶的用費。現在需要一艘輪船可讓我脫離魔掌。與我夫重聚。我默禱:「萬能的上帝,求您賜我一艘輪船。」
 

過了兩天,我從港島中心大街走回芬妮家,見一年青男士坐在椅子上,大聲同我說:「有一艘法國輪船開往廣州灣(法屬租借港)。明日啟碇,夫人可搭上。」我問:「沒有船票,怎能搭船b要到何處買票?」他答:「不需先買票,上船後付錢就行了。」我喜歡得跳起來。心想救星降臨,機不可失,立刻出門往告鄧君。明天有船出港。他頻頻搖頭說:「我不相信,我不相信!」我說:「沒有錯,請你明天早晨陪我上船。」他就勉強答應了。
 

次晨(十二月二日)鄧君尚未起床,我把他叫醒,幫我提衣箱和小提琴到達碼頭,果然見一雪白輪船停泊著。碼頭上一大批男女攜帶被包、衣服、廚房用具,多如山積。我們兩人踐踏大堆行李才上了船。船上日兵一名查看我的通行證後,我付錢買了票去廣州灣。碼頭這群旅客都是要逃離香港的難民,已經睡在那裡過了一夜,形狀可憐。這是港九被日軍佔領後第一次駛出的外 國輪船,用以救濟難民而得特許的航行。
 

船啟行了。我一個人在甲板上手扶鐵欄竿,遠望平靜的海面,只見水天相接,憂心忡忡,覺得前途茫茫,不知此行是吉還是凶。
 

忽然身後一位歐洲男人趨前用英文問我:「女士,您到那兒去?」我答:「到廣州灣上岸後要往重慶,尋找我的丈夫,但不知怎樣去。」他取出一張名片,速寫幾個洋文交給我,請我交給一位法國人。「他會照料您」他說完就走了。
 

輪船到廣州灣。我上岸照地址行去,原來是法國印支銀行經理的住宅。當晚經理夫婦請我吃一頓道地法國菜。有酒、有肉、有水果。經過將近一個月只吃罐頭沙丁魚送飯的我見此盛筵。胃口大開。大吃一餐。完畢後,女主人告我:「夫人,現值冬季天氣冷,沒有外衣不行。樓下有大批舊衣服,您可選取一件在路上用。再者,您不能在此過夜,因為明天一早有抬轎隊由這裡出發入中國內地,沿途治安不好,可能有土匪搶劫。為安全起見,您必須和這隊人同行。」說完,又電話通知駐灣的中國代表――廣東省政府駐廣州灣通訊處主任熊佐簽發一份通行證。法國銀行經理照料如此周到,令我感志。,
 

熊佐主任即晚趕發證明書(即入境許可證)加寫名片請轎隊必須通過的遂溪、廉江兩縣縣長沿途照拂。他辦事處職員看了我就說:「你是外國人啊!」我答:「我的丈夫是中國人。所以我 是一半中國人。」他們開口
哈哈大笑,最後,熊主任又打電報給我夫,告知他我已在回渝途中。
 

四二年二月三日天亮了,轎伕和旅客陸續來廣場集合。計有旅客-十六人,男女均有。抬轎伕卅二人。另有背負長槍頭戴軍帽的衛士奉派保護我們。總計全隊四十九人。這群人經過一陣嘩喇聲音後,正式開始長遠的行程。浩浩蕩蕩,形同一隊遠征軍,直指重慶。要經過廣東,廣西,貴州三省後入四川省。沿途無長途汽車,亦無火車可搭,只靠轎伕的腳力。究竟要行多少路程0-隊裡無人攜帶地圖,致傅說不一,有說三千華里,有說五千里,也有說七千里。我想照世界有名的「萬里長城」成例,就稱「萬里長征」好了,大家無異議通過。對我個人來說,是「萬里尋夫」。
 

我們通過遂溪、廉江兩縣,道路平坦,用細石和沙土舖上,且頗寬闊。轎伕穿草鞋或赤足,行走末生間題。熊佐主任寫的名K請兩縣縣長照料,並無用場。入廣西省有部份路面坎坷,亦有平坦的。到達柳州市,休息時間較長。我計算身上所帶國幣不夠支用,剛巧第四戰區司令長官張發奎將軍由韶關因公來柳,乃鼓勇往其辦事處求見(一九三三年在倫敦相識)向他借了國幣兩百元備用(後來張將軍來渝開會,培基如數奉還歸墊)。
 

一路有簡單茶樓和食物攤售壬買豆漿、油條、燒餅。花生米作早餐。午餐晚餐有烤肉、雞肉、包子、饞頭等,有時可購一些蔬菜。轎伕休息地點多有仁人捐贈的茶水,不收價錢,身上衣服因每天走路,無法換洗。
 

夜間投宿是最大問題。沿途所有,多是簡陋的小客棧,既無電燈,亦無水廁,又難買到手紙。對歐洲人說來,屬於「末開發」的地區。
 

還有一件使我擔心的是:同行的難民和轎伕都無人攜帶救急的繃帶、消毒和抗毒藥品,甚至治傷風頭痛的阿斯匹靈也不準備。好在全隊人員一路上不生病痛,不需藥品,實屬天佑。
 

一天文一天過去,自廣州灣起程至重慶共計廿八夭。平安到達,長征告終。在我們隊裡每一個人生命歷程中留下不能遺忘的記憶。
 

到綦江時,我發一電報告知我夫,三月二日到重慶九道門中央海外部。部內職員引導我至棗子嵐埔國際反侵略總會中國分會的職員宿舍。我夫兼任這組織的宣傳組主任所配給的一大房間。夫妻一個多月無法通信,彼此不明生死,今得重聚,乃上天恩賜。抗戰尚未勝利,我感覺經過此次危難增強了我的勇氣。願隨中國軍民忍受艱辛,爭取勝利。中央黨部秘書長吳鐵城先生特別設宴慰勞我萬里尋夫的壯舉。我向他報告了脫離虎口的經過。他說:「你已寫下了一首英雄史詩(EpiC),供人吟唱,我很高興!歡迎妳回來。」
【本文 轉載自「外交部通訊」二000年九月號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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